周英华：周先生冲浪记(2)

“我那时候傻傻的，心想‘随便’。船上还是很有意思的，因为有一个泳池，他们还会玩游戏，放电影。那是艘非常慢的船。我们穿过印度洋，驶过苏伊士运河，快到的时候我才惊觉‘哦，不’，因为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失去了家乡的味道。我那时候还不会说英文，处在文化休克中……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哮喘，所以被无微不至地照顾过，我断断续续地上学因为总是生病。他们把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国小孩投到刚刚经历过战争的雾气弥漫的伦敦，形影相吊，独自踟蹰……这是灾难性的。”周英华提到电影《雾都孤儿》。

“我有一半可能遗传了父亲的独创性和天真—他大部分时间活在一个和当下完全没有关联的世界中，这一面非常有上海特色。我喜欢电影里那样的生活—在电影里，你总能找到车位，找到一个女孩，总会有好结局对吧？这些只能发生在电影里的事，我做到了。”

刚离开圣马丁艺术学校，他在弗雷泽画廊（Fraser Gallery）工作过，那是全伦敦最前卫艺术品的集中地。他很快认识了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60年代波普艺术的弄潮儿：吉姆·戴恩（Jim Dine）、彼得·布莱克（Peter Blake）、理查德·史密斯（Richard Smith）……他也画，画了十年，但无法立足。

“你知道，诗歌、音乐、绘画都是高级艺术，存在等级，这令人痛苦。在这之下是建筑和其他实用性的行业。”周英华说。他在School of Building&Architecture待过两年。

“我曾在一栋公寓里做管理员，住地下室，常画自画像，但是没有镜子。有天晚上，一位房客醉酒回来晚了，我为他开门，当时特别希望他给我小费，但他没有给。现在我给每个替我服务的人小费。我在那里做了一个月。我从没做过超过一个月的零工。”1961年裘丽琳自香港赴伦敦探望儿女时，周英华晚上在餐馆工作。

1965年，他跟人合伙在伦敦斯隆大道开了一家美发沙龙Smith and Hawes，室内设计是他自己做的。

“那时候的伦敦很有趣，古典和优雅不吃香了，如果你古怪反常、有艺术感同时高贵，即1.与众不同；2.有创造力；3.做一个王子，那个上流社会就会接纳你，他们就是在那些层面上进行判断的。那才是真正的文化革命，我有幸身在其中。”周英华告诉我，四年前，当他第一次向一位西方记者谈到这三点和他的猫头鹰眼镜，她在见报文章中说他有些“神经质”。

“我那时留这么长的头发，”他在驶向上海名人墓园（平反后，周信芳骨灰1995年入园；入园需要“级别”）的大巴上向我比画，长度到胸前。那是伦敦blingbling的60年代，是披头士、滚石、玛丽·奎恩特（Mary Quant）引领时尚的年代。那时，他开宾利敞篷车，穿全丝绸的尼赫鲁式套装，出自伊夫·圣洛朗。他构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外表，像一面盾牌。

同一时期，另一种文化革命在中国发生。红卫兵砸碎了周家的瓷器，烧光了周信芳积攒多年的旧版书，用帆布皮带抽向60多岁的裘丽琳的脸，用带铜扣的皮带把周家一条养了15年的狗活活打死——目睹这一幕的周信芳的孙女玫玫当时10岁，最终死于精神分裂……许多年后，周采把东拼西凑听来的“文革”磨难连起来，标题是《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包管你胆战心惊》。而故事发生时，周家“放洋”的五个子女基本上一无所知，只在1966年8月21日读到西方报纸误传的周信芳过世的消息。

1985年3月，周英华成人后第一次回中国。在亲友们碎片般的陈述中，他知道了父母亲是怎样离开人世的，大哥又是怎样坐了5年的牢。“我已经忘记了是谁告诉我的，我是怎么听过来的，但我都知道了。”那一次，他也去了北京，拜会了周扬，当年指示父亲编演招来杀生之祸的《海瑞上疏》的前文化部长。“就算没有海瑞，也会有其他的什么，海瑞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周英华说。

同时，他发现那个精致风雅的上海消失了，“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灯，到处是灯，但那次回来发现全上海好像只有一只电灯泡。”在一些人心里，那个1952年以前的上海是诚实可靠、有教养、有文化的，代表“逝去的好时光”。长久以来，周英华痴痴梦想着重建那个时代。是中国菜，首先帮助他将往昔与今日连接。

周先生饭店

当年周家，一位中厨，一位西厨，有裘丽琳从拍卖行买来的桃花心木的长方形西餐桌和英国式高背椅。6个孩子在母亲训练下，学会挺起脊背吃西餐。因为周信芳爱吃蹄髈、走油肉、拆骨鸡，家里中餐也相当讲究。

文洛克山（Wenlock Edge）寄宿学校的粗陋食物和饥肠辘辘的记忆挥之不去，周英华说：“那时候伦敦的中国菜做得很差，而且廉价，那我就不服气了，我就要把中国菜弄弄好端上来，让他们接纳它、尊重它—对，赢得认可和尊重是出发点、根本、一切，至今如此—那时候，中国人开餐馆是被允许的。”

他跑了趟香港，请来六位大厨，中餐精做。环境是欧式的，包括洁白的餐布、上好的银质餐具（全是刀叉不提供筷子）、英俊的意大利侍者，以及高价。位于骑士桥的第一家MR.CHOW在1968年2月14日开张。同年11月，周信芳被隔离审查，进了上海西郊的临时监狱。

周先生饭店的招牌菜：ma mignon（脆壳菲力牛排）、乔安娜鸡（油炸面包屑裹鸡胸肉）、秘制沙爹鸡肉、跟菠菜同煮而略带青色的虾（吉斯·哈林画过一幅肖像《作为一碗面里的青虾的周先生》）、多汁的小笼包……它们大多是装在镶有银饰的美丽瓷盘中端上来的。

作为一个旧式上海人，周英华的审美毫无问题。1980年代，大哥周少麟在纽约林肯中心演完麒派经典《四进士》《追韩信》《乌龙院》，得意地告诉弟弟，自己的水袖比父亲的要干净—水袖抖上来若不整齐，他会去整理。周英华道：父亲扔掉的东西，就不要再捡起来了。他对兄长说：艺术应该有自然美；不要为美而美。

在周先生饭店，从门童拉开莱俪卡风格的水晶门，侍者换桌布、为客人拉开椅子、上水、上菜，一直到为北京烤鸭剔骨，每个动作都经过悉心培训，而周英华是总导演。他对精致、完美的讲求，比方侍者上盘时，被要求用三个指头帮助平衡，这样既不会倾溢出汤汁，又能让餐盘轻盈地落在客人面前，“有了这个动作，你完全可以在定价时多加2美元。”周说。再比方店里的柠檬水，柠檬片是精心雕刻过的，水温够热又不太烫刚好适合啜饮；盛器精美高档，亚麻质地的柔软餐巾像是在膝上加了条小毯子。